串聯緣分的四秀之路


(一)

你相信緣分嗎?


人與人之間,存在許多令人難以置信的巧合。我們可能在異國他鄉,或是荒山野嶺中遇見另一個人,共享某些過去的人事時地物;也可能在相處過後,發現彼此身上擁有驚人相似的元素。

西元 1967 年,美國的社會心理學家 Stanley Milgram 提出「六度分隔理論」,指出任意兩陌生人之間,平均只需要透過五位中間人便能夠取得聯繫;2008 年時,微軟的研究人員透過分析 2006 年六月份的 MSN 訊息,以六度半的結論驗證了六度分隔理論;到了 2016 年,Facebook 進一步發現其用戶之平均分隔僅僅只有四度半,並且有逐漸減少的趨勢。

身處網際網路普及的時代,人與人之間的鍵結越來越密集,理應很習慣這類關聯的存在,然而當我們一次又一次遭遇時,還是會獲得突如其來的驚喜感,並且感到所謂緣分之不可思議。


這次一同前往武陵四秀的隊友,在出發前三個月時還只是互不相識的陌生人,彼此的日常生活簡直就像平行線。其中一位夥伴是透過大學老友介紹而認識,現在已經成為一起探索戶外的固定班底;另外兩位則是在山頂上交談而結緣,後來發現其中一位甚至還是與我就讀同一所高中,相差沒幾屆的學妹。

我們因為登山而有了交集,也透過登山延續這份情誼,最幸運的是,現在我還能坐在電腦前,寫下與這群夥伴一同登山的故事。

那會是相當難忘,並且在許久以後還會讓人情不自禁地揚起嘴角的故事。


(二)

「哈哈哈哈哈哈……」這響徹雲霄的笑聲,大概是我此行最深刻的印象吧!

登山對我而言,除了可能擁有明確的目的地或路徑外,我將它視為生活的一部分。在日常當中,我們會尋求美好的體驗,會與朋友相聚,一起吃喝談笑,創造多采多姿的回憶,而這些正是我認為在登山時也同樣不可或缺的元素。


首先讓我點名這次一起哈哈笑的夥伴:Sean、婉琪、小魚、Misha、怡華。

這五位夥伴,除了 Sean 是跟我爬山多年的老班底,其餘四位都是第一次跟我走過夜山。這次原本還約了許多登山圈的朋友們在山上碰面,只可惜因為預報天氣不佳,大家紛紛取消了行程。

Misha 和怡華原本是降雨機率超過 30% 就不上山的人,沒想到第一次邀約便如此相挺,著實令人感動!

說到 Misha 和怡華,就不得不讚嘆他們的腳力。這一路上,我和 Sean 幾乎只有遙望車尾燈的份;而當我們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抵達每一個休息點時,總能看見他們氣息平穩,談笑自若,彷彿只是剛到公園裡散步。

而他倆最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正是那好似能穿透鋼板的笑聲。這一路上我總是在想,如果能將他們的笑聲轉化為我走路的動能,想必多爬幾遍池有山也不會覺得累吧。


後來我們在下雨之前趕到了山屋,只不過我已經遺忘了抵達的過程,只記得在大夥嚷嚷著下次要在「池有民宿」睡一晚以後,腦袋又被一連串「哈哈哈哈哈哈」給填滿。


(三)

告別池有名樹,我們沿著稜線走進一片相當精緻的草原,途中經過幾座頗具規模的看天池,據說是水鹿以及許多高山動物夜間出沒覓食飲水的地點。古時候,泰雅族人將這片草原形容為「yaboran simuta」(群鹿棲身之所),此處擁有豐富的狩獵資源,鄰近不同族群的部落也會為了爭奪這片獵場而交戰。


池有山名稱的由來,與這片草原水池息息相關,早在日本殖民時期,日本人便以「池有」(即「有池」之意)來形容這座泰雅族人稱為「Tamarappu」(日語譯為「玉羅府」)的山。光復以後,許多岳界前輩仍然沿用日文的意思,將之稱為「有池山」。

雖然我們現在都更習慣稱呼「池有山」,不過時至今日,登山口的解說牌以及沿途的指標都還看得見「有池山」這樣的寫法。

我們今晚落腳的新達山屋,正位處這「群鹿棲身之所」中央。

「新達」這個漢語名稱聽起來並不怎麼吸引人,甚至還顯得有些俗氣,其實它正是起源於「simuta」,只是後來日本人以讀音相近的「shinada」(しなだ)取而代之,才會以「新達」之名沿用至今。

至於「shinada」又是什麼呢?原來當時日本人認為在池有山東側最高的方形山頭很像漢字「品」「田」二字上下堆疊,因此便以「品田」(日語讀音即「shinada」)來稱呼。

比我們早一步抵達山屋、正在為客人準備晚餐的協作大哥告訴我們,由於冬天旱季剛過,梅雨季還沒到來,山屋的儲水量已經所剩無幾,外頭的水池更是接近乾涸的狀態,因此除了要節約用水以外,隔天還需要自己背水到水情更吃緊的桃山山屋。


幸好,今晚我們的酒水很充足!


(四)

由於天氣不佳的緣故,我們決定不訪品田,第二天只需從新達走到桃山,時間相當寬裕。我們努力睡到天亮,當山屋裡頭其他隊伍全都出了門,我們才慵懶起床。

微涼是我對三月清晨的印象,不同的是,身處海拔三千公尺的高山草原,那股涼意的穿透力似乎強了些;細雨是我對初春的期待,只不過在雲霧飄渺間,還是讓人不禁思念溫暖的朝陽。

除了對於冷暖乾溼的敏感,我們還意識到高山上的時間過得特別慢,尤其是白天待在山屋的時候。繁忙的都市生活讓人們對時間流淌的知覺變遲鈍,而登山讓我們放慢汲汲營營的腳步,才能感知生命在時間之河中激起的波紋。


這天早上,留守新達山屋的不只我們五個人,還有一名協作大哥,接下來一週他都會待在這裡服務客人;每天山友外出爬山時,山屋便由他獨享。我想,他對時間的體悟肯定比我們更深刻吧!每天不同的面孔來了一批又走了一批,彷彿只有他和山裡的一切恆常不變,真是有種看盡滄海桑田的孤獨。

如果可以,我也想一個人靜靜待在山屋裡頭。記得去年中秋,我因為腳傷的關係沒有隨隊友前往盆駒,上午九點便抵達馬博山屋休息,那天大概是我近年來在山上少有的、珍貴的、最自在的獨處時光!

有些回憶適合共享,有些值得自己珍藏;我喜歡紀錄隊友的喜怒哀樂,是因為我害怕我的隊友也滄海桑田。



(五)

「那年一起在山頂話唬爛的人們,今夕在何方?」

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裡,和我一起爬山的夥伴多來自高度重疊的生活圈,例如同事,例如學校社團;當他們離職、畢業,或是因為各種原因離開了這個生活圈,往往就很少再一起上山。這兩、三年來,因為結識不少本就熱愛登山的朋友,即便我不主動提出邀約,他們也會自己跑上山,這讓我漸漸感受到登山這件事情並不是孤獨的。

那年一起在山頂話唬爛的人們,有越來越多,至今都仍走在山路上,可能此時此刻,就有人正睡在某處山屋打呼嚕,準備明兒一早登頂看日出。


這些年來,我自恃看過的日出大景還不少,大概不容易再有能夠讓我發出驚呼的美景,這也是為什麼我現在很少安排半夜摸黑出發的行程。不過如果有一個地方,山頭就在山屋旁十分鐘步程,不用摸黑就能登頂看日出,那上去賭賭人品倒也無妨。

桃山就是這樣一個地方,而且,桃山的日出每一刻都讓人驚呼連連,大概是我近年來看到最壯闊的景致。朝陽將整條聖稜線染成金黃,形成剪影的中央山脈看起來氣勢更加磅礡,往南方望去,合歡山、干卓萬,甚至遙遠的玉山群峰都沐浴在薄薄的霧氣裡。



站在桃山頂環顧一圈,真的會數山頭數到手軟。

我們一直賴在山頂,直到日上三竿才依依不捨地往喀拉業前進,「百岳四大鳥山」的稱號總讓人揣揣不安。既來之,則安之!我想,只要走在山林裡的心情是愉悅的,也不必被這些先入為主的認知所侷限了。

至少,老天爺賜予我們萬里無雲的晴天,我們應當心懷感恩。


(六)

喀拉業山何以被稱為「百岳四大鳥山」已不得而知,如今從桃山來回用不上半天時間,顯然與另外三座鳥山不在同一個層次上。不過回顧歷史,當年李明輝等前輩從南山村經佐得寒山與米摩登草原進入喀拉業的路線,不但路程長,還溼滑、泥濘、箭竹密佈,單程便需要超過一天時間,真可謂紮紮實實的鳥山了。

自武陵農場攀登四秀路線的開發,大幅降低攀登四秀的難度,也在多年後為四秀帶來可觀的人潮。


從桃山往喀拉業出發,剛開始就得面對好一段下坡路。經過詩崙山以前,路徑幾乎都在遮天蔽日的樹林裡,比人還高的箭竹叢夾道而生,阻隔視野,即便一路都沿稜線而行,也不易察覺行走在高處。途中偶有一、兩處鄰近森林邊界的展望點,走近一瞧,才發現森林外就是深不見底的懸崖。

隨著地勢偶有起伏,當距離稍微拉開時,置身林中的我們宛若小矮人進入巨人的世界,不只身形、還有年齡;每棵樹生命動輒數十至上百年,若換作人類在這年歲早已垂垂老矣。自然山林在時間與空間尺度上的演化,都是我們所不能及的。



詩崙山的山頂依然沒什麼展望,不過卻有前所未有的閒適,光是呼吸就讓人覺得通體舒暢。雖然這天是假日,離開桃山後卻沒遇上其他隊伍,想必是因為前兩天糟糕的天氣,讓不少人打了退堂鼓。在本應熱門的步道獲得無人的清淨,也算是得來不易的享受。

我想,喀拉業山之所以會被稱為鳥山,沿途沒什麼展望和美美的景點可能是原因之一,當然也可能是因為回程時要爬上陡峭的桃山;不過,我們都覺得就這樣走在森林中其實也很好。森林能夠帶給人一種安全感,彷彿什麼大事都被阻絕在另一個宇宙了。


(七)

暫時告別詩崙山,迎接我們的是一片廣闊草原,這裡雖然地勢空曠,但天氣穩定到完全感受不出空氣的流動。當大家窸窣的腳步聲,以及震耳欲聾的笑聲停歇,隨之而來的是無邊無際的沉寂,遠方雲海凍結成桌布畫面,就連草原上每一枝芒草稈都像裝飾品一樣靜止不動。


這三天一路走來,我們都還未曾感受陽光草原的閒適,也忘記是誰率先躺平,只記得當我回過神,隊友們已將身軀安置成進行光合作用的姿態。

Misha 決定要在這片草原上睡一覺,不和大夥兒一同登頂喀拉業山。


喀拉業山頂一如預期,四周都是比人還高的芒草,沒什麼視野,倒是登頂前有一處上坡,回頭可以望見完整的秀霸聖稜線,著實令人驚喜。原以為什麼景都看不到是「鳥山」的標配,果然江湖傳聞不可盡信,一定要親自探訪才不會留下遺憾。

雖然少了大笑擔當 Misha,不過震耳欲聾的笑聲似乎並沒有減小,大家在山頂使出渾身解數,極盡所能地搞怪,連國家公園的登頂鐵牌也玩得不亦樂乎。只見小魚挽起袖子,紮穩四平大馬,竟將拍照用的登頂木樁當作槓鈴抓舉過頭,我們只差沒有舉起「10 分」牌子,宣告本屆喀拉業舉重錦標賽金牌得主就此誕生。


在狹小的山頂腹地,我們就這樣鬧了將近半小時,才想起來 Misha 一個人還在大太陽底下等待;當我們三步併作兩步回到草原時,Misha 早已先走一步,往桃山出發了。

我時常將爬山視為尋求內心平靜的過程,因此在山路上大多是無聲無語地行走,然而有時候外在的安靜只是表象,當心中還掛念世俗事務時,便不可能獲得平靜。看著這幫夥伴嘻笑打鬧,日常的煩心事早就拋諸腦後,又何嘗不是達到真正意義上的平靜呢?

爬山這件事,不僅僅是人與大自然的對話,也是人與人之間的對話;重要的不是我們爬了哪一座山,而是我們與誰一起爬這座山。



(八)

告別桃山山屋,旅程正式邁入終章,此行最後的挑戰是落差一千四百公尺的下坡,從桃山頂到七家灣溪谷中的武陵農場。


午後桃山的人潮明顯增加,多是趁著好天氣單攻的青年男女。他們穿著輕便時髦,好像只是到城市近郊遊覽觀光,而非攀登路途遙遠的高山百岳,我們笨重的裝備與厚實的衣物相較之下,反倒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雖然重裝帶來些許不便,然而在 Misha 和怡華的領軍下,我們下山的步伐卻快得出奇,絲毫不落於輕裝山友之後。


Misha 和怡華告訴我,他們通常一天不會走超過八小時,理由是花太多時間走路會厭世。我心想,依照這樣的行進速度,常人一日所能行走的路程,在他們腳下超過八小時的也著實不多了......。

他們還說,除了走路時間不能太長,中途一定要找地方躺一下、耍廢一下,這樣的想法給了我一些省思。

回想從前自己一個人爬山時,往往也是隨意所至,到哪裡想休就休、想躺就躺。這幾年開始密集和朋友爬山以後,卻漸漸變得像是在完成工作項目,而非單純品味置身山林的自在,經常清晨摸黑出發,一直走到快天黑才休息。早上賴床,途中玩耍,都彷彿變成罪惡。


但是這回來到四秀,特別是最後這一天,我從他們身上找回從前在山中恣意玩耍的記憶,回到不再為了趕行程而整天埋頭苦走的行山歲月,而我所收穫的,是大家縱情的歡愉,以及歡愉過後留下值得年復一年反覆咀嚼的趣事。

這趟行程以後,雖然一直沒機會再約 Misha 和怡華上山,但小魚和婉琪成為和我們一起爬山的常客,而他們的加入,也讓我們的登山習慣產生巨大改變。忘情地哈哈大笑,在松針裡頭打滾,或是找一塊遼闊的草地睡覺曝日頭,儼然成為我們的登山新文化。



Published on June 22, 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