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輕輕飄落,平整的石磚道被鋪成一片白。走進狹窄的黎明門(Aušros vartai),老城區雖然看起來年代並不久遠,其實已經有超過半個世紀歷史。黎明門是十六世紀時,由當時的波蘭國王兼立陶宛大公齊格蒙特一世(Zygmunt I Stary)所建造。第一眼見到維爾紐斯,沒有特別的感觸與驚喜,這裡不像塔林和里加那般迷人。
不過,立陶宛事實上是波羅的海三國之中發展最好的國家,維爾紐斯的都市化程度也高過里加和塔林。走在順著地形起伏的馬路上,沿途都可以看見不少國際化的餐廳和旅館。自從立陶宛於 1990 年代從蘇聯獨立之後,維爾紐斯便開始快速發展,不僅努力追趕現代化的腳步,也花費不少心思在修復老城區的歷史建築。1994 年,維爾紐斯的老城區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2009 年的時候更獲選為歐洲文化之都。看來在這第一眼的平淡背後,維爾紐斯,仍然擁有不少值得旅人們挖掘的寶藏。
正午時分,我們抵達位於市政廳的遊客中心前。維爾紐斯市政廳是座新古典主義的神廟式建築,高聳的立柱與山形牆上的市徽石刻,不難想像這裡是這塊土地的權力中心。寬廣的石階旁,一個不太起眼的角落,放了一個相當顯眼的破舊黃色木箱,明亮而鮮豔的顏色在這泛白的景色下顯得十分違和。「VILNIUS FREE TOUR」,這一行貼在木箱上的字,正是我們要找的。每天的上午十點與中午十二點,會有一位與 Trip Advisor 合作的英語導覽員,帶領來訪的遊客,藉由步行認識這座城市。在歐洲的許多城市中,這樣的運作模式很普遍。導覽行程不收費,只在行程結束時接受自由樂捐,亦不需要事先報名,準時抵達現場即可加入隊伍。
今天要帶領我們深入這座城市的,是位看起來很年輕的金髮姐姐。她身穿深藍色羽絨衣、酒紅色長褲與咖啡色雪靴,圍著紅棕色圍巾,戴上紅藍交織的編織毛帽,揹著皮製的側背包,默默地站在黃色木箱旁。這一身暗沉的顏色,對比那顏色鮮明的木箱顯得相當低調,若不是聽見她用英語和其他遊客對話,恐怕只當她是路人甲了。
帶著我們離開市政廳廣場,金髮姐姐賣力地介紹著,比起人來人往的大馬路,蜿蜒的巷弄間似乎藏著更多古老故事。這一間屋子從前是什麼,那個庭院裡又發生過什麼事……。我們穿越破舊的屋子,樓板與磚牆的剖面清晰可見,像是因為都市更新而被拆除了一部份,裸露的電線與破裂的塑膠排水管張牙舞爪,不合時宜的鋁窗毫無章法地嵌在牆上。順著下坡來到河邊,這一帶更像是廢墟一般,斷裂的紅磚牆上佈滿塗鴉,大片搖搖欲墜的建築依賴著強化支架勉強屹立著,彷彿是被這座城市徹底遺忘的角落。
蜿蜒而過的是維爾尼亞河(Vilnia),維爾紐斯的老城區就被包圍在這條河與涅里斯河之間。在維爾尼亞河對岸的河灣上,是一塊叫做「奧蘇比斯(Užupis)」的地方。長期以來,這裡聚集了一群藝術家與文化人,他們建立工作坊,成立藝術畫廊,更有不少文青咖啡館在此開業,奧蘇比斯可以說是維爾紐斯的藝文特區。「奧蘇比斯」在立陶宛語裡的意思是「河的對岸」,相較位於維爾尼亞河左岸的大部分老城區,獨自座落於右岸的奧蘇比斯當然是「對岸」了。
今日的「對岸」,其實還擁有另一層特殊意義。在 1997 年 4 月 1 日,愚人節這天,「對岸」的這群藝術家宣布成立「對岸共和國(Užupio respublika)」。除了擁有自己的國旗之外,對岸共和國還發行貨幣,頒布憲法,任命總統,甚至曾組織了一支十二人軍隊,還真是做得有模有樣。
「對岸共和國」雖然號稱是一個獨立國家,其實本質上可以說是一個文藝組織,是一個用政治的語言、以幽默的方式寄託理想的小世界。在一條不起眼的小街旁,牆上一整排、共十四片不銹鋼板,刻著各種語言、一共四十一條的憲法條文。這部憲法的內容,都是些充滿哲學省思的文句,例如第一條:「每個人都有權在維爾尼亞河邊生活,維爾尼亞河有權在任何人身邊流過。(Žmuogus tor teisi gyventi šalip Vilnelis, vo Vilneli tekieti šalip žmuogaus.)」當人類在強調自己的權利時,是不是時常忽略了自己其實也只是大自然的一部分?那麼換個角度想,我們是否有為大自然在人類面前申張它應享有的正義呢?而雖然每個人都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卻又同時如第三十一條所說:「人或許都是自由的。(Žmuogus gal būti laisvs.)」是否又暗示人類所擁有的自由意志是獨特的呢?人類之所以能夠發展出文明,就像人類能夠創作出藝文作品一樣,在大自然的演化歷史中,肯定是獨特的存在,只不過,我們不能忘記與大自然永續共存的理想。我們不能遺忘自己從何而生,更不能遺忘生命與這副軀殼最終的歸宿。
平凡無奇、甚至有點荒涼的對岸共和國,舉目望去盡是斑駁的痕跡,老舊的房子處處充滿裂縫與塗鴉,有些甚至已明顯成為廢墟。不過河堤邊不經意出現的雕像,或是馬路旁偶然看到的精彩畫作,都讓人有種被藝術溫暖包圍的感覺。蝸居在此的,或許不是最知名的藝術家,但他們所擁有的創作熱情,仍然感染著從世界各處來到此地的旅人們。
聽著金髮姐姐熟練的介紹,對於對岸共和國與這群藝術家所要帶給世界的啟示,我們仍然是懵懵懂懂。再度跨過維爾尼亞河回到左岸,原本廢墟般的街景煥然一新。橘紅色的聖安妮教堂(Šv. Onos bažnyčia)聳立在眼前,與茂密的樹和湛藍的天形成強烈的色彩對比。如果不是一路走來,單看眼前這幅景象的話,還真會以為來到了另一座城市。對街的聖米迦勒教堂(Šv. Mykolo bažnyčia)雖不如聖安妮教堂華麗,卻也十分吸睛。兩座羅馬天主教教堂,就這樣一直鎮守在河邊。
順著聖米迦勒教堂前的文字街(Literatų gatvė)往上走,很快就能回到貫穿老城北部的城堡街(Pilies gatvė)。文字街是一條很特別的小巷子,沿途的牆面都被漆得乾乾淨淨,上頭展示了許多藝術品,有畫、拼瓷、以及其他手工藝品。同樣是藝術的展現,文字街與對岸共和國所營造的氛圍顯然相差甚遠。對岸共和國是放蕩不羈的廢墟,而文字街則是中規中矩的藝廊。
導覽在文字街的終點、城堡街 32 號結束。這棟房子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成為藝術家組織的據點,時至今日,仍然有許多藝術家持續在這裡生活與創作。我們在這塊小小的方庭,停留了足足有十分鐘之久,金髮姐姐說著關於這裡的故事。其實,金髮姐姐選擇在這裡結束導覽,或許有更深刻的意義。「一個沒有走過維爾紐斯庭院,沒有穿過房屋之間狹窄通道的人,不會知道這座城市的多樣性。維爾紐斯的庭院不但有趣、舒適、神秘,更擁有屬於自己的故事。」立陶宛新聞網(Lietuvos žinios)在一篇名為〈維爾紐斯庭院的神秘生活〉(Slėpiningas Vilniaus kiemų gyvenimas)的報導裡頭寫下這樣的評論。
兩個多小時的時間裡,我們只走過了維爾紐斯老城區的一小部分,但這卻是最精華、也最多元的一部分。外表不起眼的維爾紐斯,其實擁有非常豐富的文藝氣息,這些或許是我們自行探索時所難以發掘的。互相道別以前,我在方庭中幫所有人拍下一張大合照,在牆上聖母的凝視下,初識維爾紐斯的回憶自此化為永恆。
Published on November 03, 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