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日の出湯」


走下五条坂，不到攝氏五度的街頭，落了一整天的雨總算停歇，剛過八點的京都已像座空城，古都恢復既有寧靜。五条坂和清水寺一帶，與京都其他地方比起來，更有舊時氣息，我想像自己回到了一千兩百年前，那是平安城最繁華的年代，真正的「平安盛世」。

我踏上公車往東寺。東寺西九条這一帶亦是寂寥，就像動畫裡夜晚的小鎮，無人的巷弄間只餘下各家燈火，屋內正燃著燒暖的炭爐，爐上擺放一瓶窄口的溫熱清酒，屋內一家人們慵懶地攤坐在塌塌米上，觀看電視上播放的搞笑綜藝節目……。在整日忙碌之後，人們總渴望能夠回到最終的歸屬之地，那個稱為「家」的地方。

然而隻身的旅人，此刻還得擱下跨越千里的掛念，走在交錯縱橫的街道中，眼下找尋的是京都最有名的電氣湯——「日の出湯」。

以前曾聽說，電氣湯是在摻了特調藥草配方的湯泉裡頭，通以適度的電流，當疲憊的身軀浸泡在這樣的浴池裡，就像同時接受全身性的水療與電療，能將整日的疲乏一掃而空。在連續兩夜無法平躺入睡，並且淋了整天雨的此刻，對於電氣湯還真是有說不出的期待。

從九条一路走到東寺通，穿越川原城與唐橋町，卻不知為何，似乎不見那「日の出湯」的招牌、或是類似錢湯的屋舍。我一個人在暗黑的住宅區中左顧右盼了一陣子，正當感到納悶而想攔截路人詢問時，一眼瞥見對街的田中齒科依然燈火明亮，真是獲得救贖的感動。我想，與其黑夜在路上隨機打擾路人，冒著被誤會有不良企圖的風險，不如進入診所中詢問，或許診所的護士與醫師可講英語溝通，避免因語言不通而產生誤會。

此時已過看診時間，診所裡頭只剩下幾位牙醫助理正在收拾器材，我便這樣傻呼呼闖了進去，怎料，櫃檯小姐不會說英語，整間診所竟也沒有其他人講英語，所有人全部錯愕又緊繃地盯著一身狼狽的我，七嘴八舌地用我聽不懂的日語討論著。一時間，我也手足無措呆立當場，這處境實在尷尬到了極點。

我故作冷靜地卸下沉重的背包，拿起櫃檯上填寫病人資料的紙筆，緩慢而工整地寫下「日の出湯」四個字。所有人就像好奇的貓一樣探頭過來端詳，整間診所一時陷入超然的寂靜。約莫經過了五秒鐘，突然有一位小姐看懂我寫的字，大聲地用日語念了出來：「日の出湯」。霎時間，所有人都鬆了一大口氣，接著是一陣爆笑，隨之而來是嘈雜的七嘴八舌。念出「日の出湯」那位小姐親自帶我走到「日の出湯」的門口，才發現原來今日公休，大門緊閉，招牌也未亮燈，怪不得我繞了幾次都沒找著。這位可愛的小姐忍住笑，不斷向我道歉說「沒開、沒開（no open）」。

走回診所對街，遙望屋內還壟罩在歡樂的氣氛中，我猜她們應該是在說：「唉呀，還以為剛才遇到變態呢！」「是啊！原來只是來找澡堂，真是嚇死人了。哈哈哈！」雖然沒有洗到澡有點失望，但不知為何，這段意外的插曲，卻讓緊繃一天的神經獲得釋放，連沉重的行囊彷彿都變得輕盈了。

時間已來不及找尋下一間澡堂，我由八条走回京都站，搭上奔馳的巴士，頭也不回地前進。向一座城市告別，未來還有重逢的機會，而意外相遇的緣份，分離後即是永別。它們會變成特別的回憶，或是昇華成故事。生命不也如此？由無數的緣份堆疊而成，接著是無數的離別。沾滿風塵的身軀，我願將古都的氣息帶上旅途。

Published on July 29, 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