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島富士見
廣播響起，是年輕女子的聲音，雖然沒一句話聽得懂，卻隱約感覺到情況似乎不大妙。我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是凌晨 2 時 50 分——噢，不！應該是 26 時 50 分。鄰桌的中學生早已散去，麥當勞裡頭只剩下稀稀落落的用餐客人。日語廣播結束，隨之而來的是柔和的輕音樂，所有人都不疾不徐地收拾著，原來是打烊的時間要到了。我揹起沈重的行囊，在短暫兩個小時的安身之後，再度流落街頭。
此時此刻的東京，總算褪去繁華的外衣，重拾本該屬於夜半的寧靜。舉目望去，街上沒有一家店還營業著。我信步遊蕩，回想起過去的我其實是很熱愛夜遊的，從住在臺中時便是，後來搬到新竹、甚至臺北，也都時常半夜在城市中散步或騎單車。東京安靜下來的時候，跟臺北的味道很像，在那種非常祥和的氛圍中，隱約還能感受到白天遺留的都市脈動。其實無論是臺北還是東京，哪裡會有真正靜止下來的時刻呢？轉角邊松屋的燈火依然明亮，而我走進另一條街上的那家簡餐店，點了一份套餐後便忍不住在舒服的沙發座上打起盹來。
又過了兩個小時，簡餐店也要打烊了，我揹起行囊走向車站。雖然天還沒亮，甚至連曙光都沒有，馬路上卻已經有種蓄勢待發的忙碌感。車站的跑馬燈顯示著數十個月台的每一班車，其實在東京的地底下已經有一列又一列電車穿梭著，就像這座城市的脈搏，把人們從一個角落迅速「輸送」到另一個角落。
東京地下鐵道的複雜是世界有名的，除了都心十三條地鐵線外，中長距離的私營鐵路和 JR 也穿梭其中，全世界或許只有巴黎的地下鐵道才有此規模。更特別的是，不像其他國家的城市地鐵是獨立的系統，東京地鐵與其他鐵路系統有不少直通路線，甚至從東京地鐵站上車，經由直通路線就可以搭到橫濱地鐵的路線裡頭，兩個關東地區最大的都市就這樣被緊密連結在一起，真的是很特別的概念。也因此，在東京搭地鐵，不只要走對月台，還得搭上正確的車才行，否則很可能會被載到預期之外的地方呢。
我從池袋搭上湘南新宿線。本來預計要到京都賞楓，因為誤會巴士發車時間的關係，只好將原先安排到江之島與鎌倉的旅程提前。湘南新宿線的終點站是大船，在此可以轉搭單軌電車到江之島。
湘南單軌電車本身就是一個很受歡迎的景點。為了適應湘南地區起伏的地形，這條路線捨棄傳統的雙軌式列車，使用單軌倒掛的設計，車廂吊掛在酷似雲霄飛車軌道下方行進，是相當新奇的景象，讓人聯想到六福村的「笑傲飛鷹」。在日本，除了湘南單軌電車之外，只有千葉都市單軌電車使用倒掛式的設計，這全國唯二的特殊景觀可不是隨處可見的。
這天的湘南單軌電車，意外地沒有什麼遊客，或許是因為正值旅遊淡季的關係。早晨的通學時間，車廂裡擠滿穿著制服、背著書包的學生，這幕景象，讓人彷彿置身日本漫畫的世界當中。列車行駛在蜿蜒的馬路上空，時而陡升、時而急彎，隧道連接一座又一座山中小鎮，我在中途好幾個車站下車散步兼拍照，鄉間的氣息讓人暫時忘卻都市緊湊的步調。穿過最後一個隧道，隨之而來的是長直的下坡，居高臨下，積雪的富士山赫然出現在遠方，守護者山腳下綿延無盡的相模灣。
冬日的相模灣一帶吹著淒冷的海風，即便是陽光普照的好天氣，仍然寒冷刺骨。海濤不斷重擊岸邊的消波塊和江之島跨海大橋，激起片片純白的碎花。橋底的空間形成完美的共振腔，大海一聲又一聲低吼，被放大成雄壯的嚎哮。
走上江島神社長長的階梯，空氣突然變得好安靜，這座島竟像世外桃源般存在。島上小神社林立，漫步穿梭其間，彷彿悠遊於仙界之中。江之島的面積不大，本身是一座小山丘，但是擁有許多特別的地形與地質景觀，尤其是 V 形谷、海蝕平台以及岩洞。島上也有一些古色古香的建築，除了神社的建物以外，主要是當地村民經營的小商店，稀疏地座落在平整的石板路兩旁。我走進其中一家店，點了一碗熱熱的抹茶紅豆，配上兩顆當地名產「女夫饅頭」，在面窗的位置坐下，眺望遼闊的大海。整家店裡頭只有我一個人，甚至從踏上這座島以來，便沒遇過任何遊客。
這家店位在一個七、八層樓高的懸崖上，正好是江之島上地勢最險要的地方，狹窄的石板路沿稜線開闢，兩旁皆是斷崖。對街食堂的整片玻璃窗，甚至可以眺望人口密集的藤澤市區。這一帶似乎是江之島上最商業化的地方，許多賣名產的店家都聚集在此，如果是旅遊旺季，想必是遊客絡繹不絕的景象。而沿著這條石板路繼續走，會到達山頂的奧津宮，這裡供奉著龍宮大神，是江之島愛情傳說的主角，許多戀人慕名而來敲響愛情鐘，期許愛情能夠得到永恆的祝福。
繼續往奧津宮後方走去，石板路越來越窄，並且開始下坡。這裡沿路有許多食堂，其中一家食堂叫做「富士見亭」。沿著大門屋樑的方向望去，遠方竟是帶著白帽的富士山。這家店的名稱還真是取得恰當，彷彿在提醒路過的旅人們，不要只低頭盯著腳下的階梯，也要抬頭看看那美麗而偉大的富士山。
猛烈的風吹著海浪拍上岸來，濱海步道全被濺濕，海蝕平台「稚兒之淵」被巨浪淹沒，已無繼續前進的可能。富士山毫無遮蔽地屹立在眼前，這是我第一次這麼清晰地看著富士山。這樣的風景，讓我彷彿回到了荒島的 Richardson Park。雪白的浪花在藍天之下閃閃發亮，又迅速落下消逝在海中，這是恆常與短暫的強烈對比。還記得年輕時的狂妄，那一股要踏遍世界的壯志豪情，在走過許多地方之後，逐漸體會到世界之大，人類的生命輕如鴻毛。旅人們來來去去，而這幅風景年復一年在此上演，想到這裡，對於大自然的敬意又不禁油然而生。
隨著年紀漸漸增長，會開始走得越來越慢，我們不再為了追逐景點而趕路，而是去品嚐每一個地方空氣的味道。就像來到江之島。有時候，也說不清是什麼緣分把我帶到這裡來，但江之島就是擁有這樣一種成熟的魔力。
Published on August 12, 201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