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谷中,那一年


荒島上最神秘的地方,想來就是介於 Pololu 與 Waipio 這兩座山谷之間,也就是 Kohala 東北山麓了!這裡的降雨量極多,豐富的水流切割造成地勢落差大,佈滿茂密的雨林,因此也沒有任何公路建設。在進入這個與世隔絕的神秘地帶前,最後一段柏油路就是通往 Waipio 山谷的下坡,這短短一公里的下坡,海拔陡降兩百五十公尺,算是世界上知名的陡坡之一,由此可見這裡與世隔絕的程度了。

Waipio 是 Kohala 七大山谷最南邊、也是最大的一個,這裡是荒島庇祐子民的聖地,更是大國王 Kamehameha 年輕時爭戰的根據地,這裡擁有荒島輝煌的歷史,擁有肥沃的土壤與文化記憶,如今只有半百位住民的絕世幽谷,卻是探索荒島故事的起源地。我坐在 Waipio 沙灘旁的樹下,冬季是東北岸浪濤最洶湧的時候,與 Richardson 那遺忘的氣味不同,這海的聲音是如此渾厚,彷彿有好多陳年的話想說,是長眠山谷中的國王們要開口了嗎?深色的海潮與綿密的浪花形成強烈對比,令人不禁也感到沉重。

述說往事總是傷感,就像那一年妳寫的〈那一年〉,冬日依舊又十年,而我的好多個那一年早已不堪回首。幽谷中、海潮上,我想起那一年安靜的夜裡,電腦的散熱器嘈雜地運轉著,我也想起好多人。那一年我們擁有純真,那一年我們壞事做盡,那一年我們俯瞰青春,那一年我們熱血上進,那一年我們賣力燃燒,那一年我們踏遍各地,那一年,「思念都快要結冰」。我在荒島,在這個最孤獨的山谷裡,那一年的那些人,都更加地遙不可及,可是,那一年,早已不允許我們去後悔。

王聰威在小說《生之靜物》裡頭寫道:「我們感到陌生,並非空間的沒有感觸,而是時間的淡薄,拉扯,將我們投擲於時光之流中,然後又拋棄。」我們對自己的過往總是感到陌生,總是想像如果時光能夠倒流,能夠回到當初再來一遍的話,會選擇不同的生活,景物依舊是為了不斷提醒我們人事已非,而我們只能懦弱地在時間的洪流中載浮載沉。於是我每次都選擇離開,每一次結束都是一種逃離,就像那一年選擇離開新竹、來到臺北,好像在這裡可以把人生刪除,然後再重新開始。如今,王蟲的任務結束了,它終究也要進入我的「那一年」裡頭,從認識、到見面,它陪伴了我的快樂與我的孤獨,我用它來看宇宙,也看到了自己內心的小宇宙。這次的我總算不是逃離,我想,真正教會我審視孤獨的,就是王蟲吧!

我起身走向海裡,風與浪使人站不穩腳步,是旅人不該畏懼,而我正朝著那鬱鬱蔥蔥的盡頭。我發現我和耶穌一樣不停地登山,而老子早站在山頂,冷眼看著已疲憊不堪的我。然後我跨過來自山谷深處的河流,源於秘境的水如此冰涼,與溫暖的海抗衡然後交融。我發現這與世隔絕之地也有如我一般的遊人,背著大包穿著短褲的纖瘦獨行者,用毫不在意的眼神與滄桑微笑致意。我回頭看見他的背影消失在叢林深處。最後兩個禮拜在荒島,此刻已沒有工作任務,我希望能在這遺世山谷中獨自度過幾天,想像自己是庫克時代以前的荒島子民,每天在蒼茫的黃昏下沉睡,在海濤的低吼中醒來。

可惜我終究得道別。故事,我想,總是由無數的相遇與離別所構成,舊識還不到相逢時,往事也該找個地方埋葬,才有頁幅能夠寫下新的篇章。就是這個山谷吧!讓它們與王國的歷史一同長眠,直到我能夠再回來的那一天。

Published on February 08, 2017.



註:耶穌與老子的典故出自赫拉巴爾的小說《過於喧囂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