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去哪裡?」一輛車靠過來搖下窗,充滿活力又帶點龐克的聲音這樣問。這裡是機場公路,這條公路,除了去機場以外,也就只能去機場旁的大郵局。「我要去機場的租車中心。」我回答。要在 Hilo 租車,只能去機場的租車中心,所有聽過的租車公司營業據點都在那邊,我不曉得市區是否有當地的租車公司,不過以這裡家家戶戶都有車的狀況來看,也確實只有機場的旅客會有租車的需求。車程很短,短到我們還來不及認識彼此。他問我從哪裡來,我說臺灣。
「聽說臺灣的牛肉麵很好吃。」
「對呀,那可是臺灣的特色美食呢!你去過臺灣嗎?」
「還沒,不過以後我一定會去。」
原來他正要去機場接一位從臺灣來的朋友,我說也太巧。
一小時後,我坐在 Kukuau 宿舍的電腦前煩惱,剛才我的信用卡刷不過,郵局的 VISA 金融卡果然不太可靠。租車櫃臺好心的櫃哥開車送我回家,告訴我如果信用卡的問題解決了,可以隨時打電話請他來接我。現在是下午一點鐘,臺灣時間上午七點,得等一個小時後郵局上班才能處理了(當時不曉得有二十四小時緊急專線可以撥)。其實我早該在出國前辦一張信用卡的,那時候認為沒必要,不曉得信用卡消費有什麼方便與好處,總覺得現金就能解決一切問題,殊不知有太多場合都只能使用信用卡消費,像這次租車就是,因為租車公司必須確認租車人的身分,也必須先取得授權做為保險的押金。
就這樣折騰了幾個小時以後,總算如願租到車,原來是卡片的非過卡交易功能沒打開,行員告訴我下次只需要自己用晶片讀卡機就能更改設定了。
傍晚是荒島難得能夠感受塞車的時間,下班下課與買菜返家的車潮全都湧上 11 號公路,鄰近 Hilo 的幾個住宅區就坐落在南方。天空突然下起傾盆大雨,這場大雨讓原本車多的高速公路顯得更忙碌了,車開過濕透、甚至有點積水的路面,那樣的混亂嘈雜一點也不像我熟悉的荒島。我往南開,在 Pahoa 左轉上了 130 號公路,我決定到 Kalapana 看那炙熱的岩漿流入海。130 號公路的車明顯比 11 號公路少,車過 Pahoa 之後,馬路恢復了荒島恆常的冷清,暴雨依然持續,狂風又起,我不曉得這時候打著在漆黑的火山岩上健行幾公里去看岩漿的念頭是不是正確,但我想去,那是一股信念,我相信稍晚風雨會停歇,還我一個清朗的夜空。
但是沒有。
我在出發前準備了兩天份簡單的食物,並在市區裡先用過晚餐,接下來兩晚沒有訂旅館,也沒有任何露營裝備,打算直接睡車裡。我把車停在火山公園遊客中心前的停車場裡,夜晚十一點以後售票亭就不營業了,進去也不用門票,整個火山公園此刻就是荒蕪的曠野,尤其在這風雨交加的夜晚,即使住宿在公園裡的遊客肯定也不會想出門。車子熄火,看著漆黑的窗外,沒有星星的夜特別單調,雨聲嘈雜像沒收到訊號的電視噪音,我拉下椅背決定今天就在這裡過夜。
不知睡著多久,璀璨的繁星亮醒我,我以為我在作夢,半夢半醒間我發現這是真實。天空不知何時放晴了,是全天沒有一片雲的那種晴,空氣因為剛下完雨而特別清透,我拿出手機看時間:三點,我發現我可以開車到海邊,沿著岩漿淹沒的海岸線從另一端朝著 Kalapana 的方向走,去看昨晚沒機會看到的岩漿。遊客中心的海拔大約 1200 公尺,距離海岸 22 英里,開車約需要四十分鐘,從海邊走到可以看岩漿的地方大約一小時半,算起來,我不但有足夠的時間能在天亮之前看見岩漿入海的景觀,回程時也不需再摸黑,我就知道老天爺會在最後時刻,給予誠心的旅人一絲憐憫。
我拎著頭燈,帶上相機,背起腳架,看著橫越天際的銀河與正在升起的冬季星空,腳下的火山岩因為剛下過雨的關係仍然濕滑,不過不要緊,幾公里的健行其實很平常,海濤的聲音近在耳邊,讓我知道路徑距離海岸不遠,這種數十里內唯我一人的深夜探險,每一步踏出都充滿熱血。
也許是這樣的熱血讓我對於環境的感官功能遲鈍了,等我從陶醉中清醒時,烏雲已遮蔽大半片天,我竟然一路上都沒察覺海霧正緩慢升起,直到大雨再度滂沱。距離出發已經過了四十分鐘,最該死的失誤是沒帶傘下車,我想起出發時完全沒有考慮會再下雨的可能性,因為天空實在太乾淨、太晴朗了。風雨的程度更勝前一晚,風強雨驟簡直就像颱風來襲,這種狀況顯然不可能停留或繼續往前走,可是沿途都是光禿禿的岩漿,沒有任何遮蔽的地點,而今之計也只能硬著頭皮原路折返。不到一分鐘,全身衣褲已濕透,夏夜的氣溫雖低,淋一小時雨倒未必會生病、更不至於失溫,但我立刻發現其實我犯下的其實是一連串失誤,我沒有事先查詢潮汐的時間,也不曉得我走的路徑是否位於潮間帶;我帶的頭燈、相機、手機全都不防水,如今我必須弓著身體盡力保護這三者。我想到頭燈不能壞,否則我會在徹底的黑暗中動彈不得;手機也不能壞,因為必要時可能得報案求援;而相機,幾萬塊的傢伙以及多年的回憶,非到最後關頭,又怎忍心犧牲呢。
踏上柏油路的那一刻真的如釋重負,除了一身濕以外,其他一切都安好。距離出發一個半小時以後,我站在起點遙望原先的那股期盼與衝動,我知道我該上車換衣服——沒理由多帶了套衣服是我唯一做對的事情,然後把濕衣服跟器材都攤到後座晾乾。
外面的風雨仍未歇,我想著昨天出門到現在,一路上都在開車繞呀繞,繞去了 Kalapana 卻連村莊都走不出去,第二次到了海邊又被狼狽地趕回來。雨下得狂妄,彷彿在嘲笑我的夢想太狂妄,居然想要在黑夜中獨自走陌生的路徑去看岩漿。我開始懷疑此行到底值不值得,我一個人租一輛車,卻想要用克難的方式,踏遍荒島的每一吋土,其實荒島又豈是三兩天能夠深刻了解的呢!
想到這裡,我又沉沉睡去。
Published on February 17, 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