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訣別以後


離別那一天，是 John 親自開車送我去機場的。每次告別荒島，都是懷抱著訣別的心情，很難想像這次真的要跟最愛的荒島訣別了，這個在我人生最寂寞的時候療癒我的地方，在我人生最徬徨的時候指引我的地方，它帶來的太多太多，是即使用盡文字都無法訴說的多。

位於太平洋正中央的荒島，正是夏威夷島，它是夏威夷群島中最大的一座島，因此也有「大島」之稱；而我們位於大島的望遠鏡「阿米巴（AMiBA）」，則是因為長得像宮崎駿漫畫《風之谷》中的王蟲，總是被我戲稱為「阿米巴王蟲」。

每次與人提及有幸能夠來到夏威夷出差，總是招致羨慕眼光，縱然已經造訪多次，我仍然能同理那樣的心情，倘若還有再度造訪的機會，我想我肯定還是會義不容辭，像當年一樣舉起雙手來爭取，因為我從不認為能夠去夏威夷，算不上是件難得的事。記得剛開始拜訪夏威夷時，對那裡可以說是完全不了解，只是時間飛快，轉眼那些時光都已變成遙遠的往事，每次回想起來，那股時空錯置感總還會油然而生，關於荒島的一切恍如昨日。

之所以把夏威夷稱作荒島，倒不是嫌棄這裡的荒涼與貧瘠，不過身為美食寶島的子民，抱怨一下荒島寥寥無幾的美食，我想也是合乎情理。事實上，是這裡的自然景觀、文化與生活模式，以及一位過客的身分，讓人能夠在這裡獲得心靈的自由，就像把自己扔到真正的、與世隔絕的荒島上。

在荒島的日子，每天都可以擁有專屬於自己、完整的二十四個小時，因為在荒島過日子，並不是真正的日常，而是從日常俗世中脫離，因此無須面對生活中大大小小的瑣事，荒島生活是真正獨自一個人的生活，如同把介於出生與死亡之間、所有與生活有關的意義都去除，生命來到世上的目標無他，唯有死亡。其實，人生在世的意義，不也正是為了死亡而努力。於是，每天早晨睜開眼睛，彷彿都在等待睡覺時間的到來。因為生活變得如此空虛，不再被充斥的事情逼著跑，人可以擁有絕對的權力，來決定要在睡眠以外的時間，填充什麼樣的意義。於是我可以挖掘內心的更深處，不必再汲汲營營，可以去做那些平常一再推託的事，理解人生所追求的其實並不那麼多。

在夏威夷的時候，我總是想邀請朋友來，讓我能夠盡一盡「地主」之誼，向他們介紹我熱愛的荒島，以及國家與團隊投注了多少心血的王蟲。唯一幫我達成這項期盼的，是立山老師的來訪，雖然因為工作的關係，沒辦法提供他們旅遊上的幫助，不過他們不辭辛勞，在大半夜裡跑上山來參觀阿米巴，看那世界頂級的浩瀚星空，真的是很難得的經驗，而對於我自身而言，也獲得了分享的成就感與快樂。而這件事，得感謝肉丸從中牽線。另外，記得當時流浪漢也正在流浪的路上，我們甚至討論過是否將荒島也列為他的目的地之一，不過後來這件事也不知為何，就此不了了之，最後所剩下的，僅僅是他日後來臺北辦簽證時，在太子的一宿落腳，差點釀成讓我被教官退宿的回憶了。

立山老師造訪阿米巴那天的下半夜，天空突然飄起毛毛細雨，我與 Tony 趕緊把儀器歸位，並將帆布遮罩關起來，然而就在轉眼之間，天空卻又開了一半，明亮的滿月在半片雲上照出了彩虹，一旁則是閃爍的昴宿相伴，這是多麼神奇的景象。我想，生命中的許多際遇也都像這月虹般不可思議吧！特別是在荒島這些日子所經歷的一切。

回想 2013 與 2014 這兩年，是我的研究所生涯中最低落、最迷惘的一年。在此之前，我每天都得忙著修畢業學分、準備考資格考、做產學合作、協助王蟲資料的初期處理等，這些都是只要按部就班即可獲得成果的事情，並不會遭遇太大困難；而當時自己主要的研究內容與方向也已經確立起來，進入充實背景知識的階段。然而，自從資格考考過以後，我能夠心無旁鶩地投入研究工作，進度突飛猛進，很快便進入了瓶頸階段。我遇到了許多艱難的問題，讓我開始懷疑這一條路的可行性。那兩年，為了找尋破解問題的靈感，我試著離開面對電腦與論文的生活，走出研究室進入山林之間，希望能夠從不同的經驗中引發出新的想法。我爬了一座又一座的山，小到台北市五大山系，大至百岳如合歡群山、雪山等……，有時候出門到學校的路上，我會花一個上午去爬山，有時候假日也會自己去走長距離的山。同時，我也開始大量閱讀休閒讀物，以期許自己的思想能夠變得更開闊，而不侷限於科學的眼光來看世界。

爬山與看書都帶給我很大的成長和啟發，也確實對日後克服研究瓶頸扮演很重要的角色，不過，我想在這兩年之中，讓我獲得最大、最關鍵的成長，便是有機會能夠去幾趟荒島。

後來，我在荒島的時候陸續解決了許多在臺北無法想通的問題，令人驚訝的是，其實我也沒有花特別多時間在「做研究」這件事情上，但心境到了，靈感來了，瓶頸自然就能突破了。自從荒島的經驗以後，每當我遇到困難，花了些時間仍無法克服的時候，我會讓自己出去走走，而屢試不爽的是，每次從常規生活中抽離一段時間，回來後總能很快找到難題的出口。從荒島回來的一年以後，我完成了第一篇準備投稿的文章，又經過半年，第二篇文章也完成了，並且有幸能到美國天文年會口頭發表。

曾經有人告訴我，唯有行旅在外的時候，才察覺自我的存在，在人生地不熟的異鄉，不需被別人期望著，能夠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為自己而活。每當遭遇挫折的時候，總會想起在荒島的日子，在無盡的黑暗觸摸星空，在燦爛艷陽下聽海，在雨灑落的沙灘看彩虹，這追尋抽離的癮，大概是基於相同的心境吧？荒島的空氣、荒島的海、荒島的人情味，還有承載著像這樣感動的這塊土地，都會銘刻在記憶裡。

這是重新開始的心情，以天地為家，浸沐在流淌的時間長河。唯有在漂泊之後，發現無盡的星空有無盡的故事，每一粒浪珠都如此偉大。

Published on June 24, 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