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還在臺北時,大師提議此行應拜訪三國的國家公園,冬季白雪覆蓋原野森林的自然景觀,肯定美不勝收。當時我們曾經考慮過愛沙尼亞北部的拉赫馬(Lahemaa)以及拉脫維亞中部的高亞(Gaujas)這兩座國家公園,經歷一番討論,考量了時間與交通的因素後,總算由高亞國家公園雀屏中選。
里加距高亞國家公園有段距離,必須搭一個多小時火車到錫古爾達(Sigulda),我們在天還沒亮時就踏上了旅途。
前往錫古爾達的火車看起來雖然不新,但內裝還算高級舒適,適合早起的旅人在車上補眠。也許是出遊的高昂興致,我沒有留下一絲睡意,從上層車廂中望著窗外緩緩倒退的風景,城鎮的磚瓦房舍轉變成鄉間小路、再變成一片雪白的荒原。不知是否因為積雪的緣故,這班火車開得極慢,或許時速只有四十公里。火車悠悠穿梭在平原與樹林間,雪國的大地總像黑白的素描,全無包覆的枝幹裸露在寒風中,像白紙畫上的石墨筆跡。那是種雖然蒼涼又寂寞,卻又別具雅緻的一方孤傲。經過平原的時間越來越短,樹林的比例增加,霧氣也越來越沉重,火車駛入了高亞河流域。河流與森林總是相依相伴,這櫛比鱗次的林木,若在夏日時節,肯定是枝葉茂密、綠意盎然吧!
錫古爾達是個很寧靜的小鎮——至少在二月寒冬的早晨如此。及腿厚的雪覆蓋月台與鐵軌。我們搭的那列火車正停靠在月台邊。這一站是終點站。為數不多的旅人和登山客們稀稀落落走下車,跨越鐵路往火車站走去。車長站在鐵道上清掃車身,對於我執起鏡頭將他攝入絲毫無動於衷。這就是錫古爾達,是那樣地與世無爭,是那樣地超然脫俗。其實,冬季本是旅遊淡季,這樣的蕭瑟並不意外,或許夏季的錫古爾達正是觀光勝地。從新式的火車站建築與頗有規模的公車月台可以瞧出端倪。這個一眼望去也數不出幾戶民房的山中小鎮,若非大量遊客來訪,又如何會有這樣的運輸需求?也該慶幸我們來訪的時機與多數觀光客錯開,才能夠感受到這裡最質樸、最安祥的一面。
穿越鎮上最主要的道路,我們朝著高亞河的方向走去。錫古爾達一帶最著名的風景便是壯麗的高亞河谷。我們預計健行到高亞河支流維魯皮特(Vējupīte)溪谷中的彼得岩洞(Pēterala),並徒步到五公里外、位於高亞河對岸的圖雷達城堡(Turaidaa pils)。這座城堡聳立於高亞河畔的山丘頂端,它的名稱在拉脫維亞語的意思是「上帝的花園」,可真是吸引人的稱號。
一路上仍然沒什麼人,畢竟這樣天寒地凍的天氣,誰也不想待在戶外。意外的是我們遇到一位騎單車的奶奶,從鎮郊的林中緩緩迎來。今天錫古爾達的氣溫是攝氏零下六度,感覺卻不像里加那樣凍,當太陽升起後甚至有一種暖烘烘的感覺。晴朗的天氣也帶來好心情,一掃前日陰雨天的抑鬱。我們特意挑雪地踩,踏著綿密的白雪是種樂趣,雖然身體不大會冷,腳卻早已冰到沒了知覺。馬路兩旁是一片片廣闊的雪原,其實應是街道間的街區,只是覆蓋了白雪以後便分辨不出差異了。後來我們索性不走馬路,直接走在街區裡頭,甚至躺在厚厚的積雪上,玩得不亦樂乎。
走著走著,柏油馬路變成了沒有鋪面的小徑,兩旁林木變得茂密。林邊有棟荒廢的小木屋,或許是夏季時獵人狩獵的據點,遠方則有看起來像是度假小屋的建築。一隻乖巧的哈士奇正守著一片庭園,看見我們到來立刻警戒起來,在發現我們只是路過拍照的遊客後,又回復了輕鬆的眼神與坐姿。與哈士奇告別後,我們正式踏進了森林的密蔭中。
我喜歡在長途旅行中安插健行的行程,接觸大自然和接觸人與歷史同等重要,不過對於這趟旅程來說,雖說是健行,本來的期待就是走走路,沒想到這積滿雪的林中步道給我們帶來莫大的挑戰。我們從森林高處下切河谷,雖然沿途幾乎都有設置木階及棧道,但積雪完全將階梯覆蓋住,讓每一步都滑溜無比。更甚者,林中的土壤都已結凍,像是硬梆梆的冰塊一樣,稍有斜度的地方都像溜滑梯般難以立足,更遑論行走了。大家戰戰兢兢慢慢挪移,深怕一個失足便滑落山谷,許多沒有樹幹能攙扶的地方,還得兩三人彼此拉著手移動。
到後來,大家都已習慣險惡的路況,回到河谷上方後,甚至膽大起來,攀爬積雪的小山丘。忘記是誰帶頭,我跟大師開始往上攀,像是競賽一樣,比誰先攀到小丘頂端。攀到陡峭的地方時,鞋子會打滑,甚至整個人往下溜,只能用越來越狼狽的姿勢往上移,下方「觀戰」的驚呼聲也讓氣氛變得更熱絡、更刺激。就在我跟大師快要辛苦攻頂的時候,突然間以瑄從旁邊快手快腳地超越我們,真是讓人看得目瞪口呆,自嘆不如。天真老實的祐維看我們玩得開心,也不顧他老哥阻止,一起加入戰局。
我們還從小丘上坐著溜下來,這真是最天然的溜滑梯了。第一個開路的要先觀察地形,規劃航道,避開樹幹及其他障礙物,背負的可是重責大任,不過越後頭溜下來的感受會越刺激,因為表面可以減速的、鬆軟的雪已經被先溜下來的人帶走了,只剩底下滑溜的硬冰,下滑的速度會比第一個人快得多。我們溜了好幾次,溜下來又爬上去再溜,連原本沒有上來的也都一起爬上來體驗專屬的天然冰滑梯。這樣毫無顧忌的嬉鬧多青春啊!
遺忘時間的我們在林中玩樂太久,只好調整計劃,改搭巴士過河到城堡。公路從高處跨越河谷,高聳的橋筆直上坡通往河的對岸,險峻的地形在橋頭就能一覽無遺,果真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紅磚建成的城堡外觀看起來歷盡滄桑,原來是十八世紀時經歷了一場嚴重的大火,摧毀了這座具有八百年歷史的古堡。雖然近代曾進行修復工程,卻也只復原了小部分。登上高聳的遼望塔,可以瞥見城堡昔日的規模,白雪堆積在斷垣殘壁上,往時輝煌的歷史如今已是黃土斑駁。遠方高亞河蜿蜒而過,在這片銀白大地畫上優雅的一筆,平靜的河水流淌千百年未曾停歇,眼前遼闊的景致令人不禁感嘆,人類的有生之年在大自然漫長的歷史當中,是多麼短暫而渺小。
返程的巴士上,累壞了的大家立刻進入夢鄉,走了接近五公里的路,歷經了一整天的歡愉,此刻確實需要細細消化。回到里加簡樸的老公寓中,一整天恍若夢境,這細緻而美麗的夢,終究成為難忘的故事,在彼此的回憶中繼續流傳下去。
Published on July 15, 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