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歲月


清晨六點,大家都已入睡,拎起相機、揹起腳架,我決定自己一個人到外頭逛逛。人生第一次踏上歐洲的第一個夜晚,如何能虛度在睡夢中。

我們住在老城邊界的城牆下,那是間很棒的屋子,天窗打開就能望見美麗的教堂。我走到教堂對街,看著被燈光照亮的鐘塔,老樹枯枝裝飾在前、紫色天空陪襯在後。高緯度的塔林日出時間雖晚,但曙光卻來得早。泛黃的老街好有味道,是那種傳承了好幾世紀的、純樸的味道,塔林面對波羅的海,正在芬蘭灣的出口處,八十公里遠的對岸就是赫爾辛基,這裡嗅得出塵封的歷史中,曾經繁榮的空氣。

塔林的老城區很小,若不是沿途駐足拍照,從城牆走到老城中心的市政廳廣場,不過一刻鐘時間。我獨自坐在廣場旁,時間是早晨六點半,空曠的廣場那樣幽靜,市政廳的鐘塔被與眾不同的冷光照得發藍,這是一個人的時光,忘了時間,也忘了大衣外的零下低溫。回想從臺北出發至今已超過四十八個小時,這兩天以來發生了許多事情,大家一起在飯店裡頭分工合作,處理飛行延誤帶來的各種不便,一起穿著長袖在三十幾度的杜拜大街上亂衝亂撞,好不容易真正踏上了歐洲,卻發現拖運行李數量有短缺,又是一番與航空公司的搏鬥,終於在輾轉奔波後抵達塔林,結果把大師一個人扔在車站……。才短短兩天時間,大家就一起經歷了好多事,好像已結伴旅行數週、甚至數月之久。我想,正是因為遭遇挫折,面對磨難,才更能夠顯出夥伴的價值,以及彼此真誠相待的心,而這些,也是在平日安逸的生活中,所不能輕易察覺到的。

不知不覺便坐了一個多小時,廣場上來往的行人開始多了起來,雖然天仍是黑的,但這座城市正在慢慢甦醒過來,這種感覺,就像那一年在東京,漆黑朦朧的隅田川上,電車就像巨大的紅血球一般,運送都市的氧氣。提著公事包的行人匆匆穿越廣場,想必老城外的電車也已經開始運轉,輸送著屬於塔林的氧氣。

過去的旅程中,難忘的都是那些劇本以外的緣份,不論是夥伴們近乎瘋狂的大笑,或者是自己面臨生死一線時的心跳。六個小時後,同一個地點,我幫所有人拍了此行的第一張合照,我愛每個人的笑容、每個人堅定向前的眼神,在緊急時訂購機票、在飯店裡擠出行程、在深夜大雪中慢跑……。

天色逐漸亮了起來,大家開始輪流起床盥洗,大師告訴我們,塔林的老城區其實很快便能夠逛完,我們拖著行李在窄小巷弄間漫遊,分不清何處是景點。其實對於第一次來到歐洲的我們而言,每一個轉角都是驚奇,鑽過走廊進入房舍中央的廣場,漆得雪白的牆上那古色古香的窗框,角落盆栽的擺設與石頭排列而成的桌椅,都讓大家的眼睛為之一亮。

相隔數小時,回到老城廣場上,七彩的房屋矗立在廣場四周,白天的廣場多是駐足的旅人,只可惜寒冷的冬日沒有擺市集。遠方高聳的尖塔,花俏的避雷針與風向儀,是與夜裡完全不同的風景。我們打算爬上位於圖姆皮(Toompea,又稱座堂山)的上城區,於是將行李寄放在山腳下的遊客中心。

這座城市,充滿了斯堪地那維亞與俄羅斯的歷史氣息,現今的愛沙尼亞共和國,年紀尚且比我還年輕。在歷史有所記錄的年代中,愛沙尼亞曾經遭受丹麥、瑞典、波蘭等國的占領與統治,後來雖成功獨立建國二十年,卻又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遭受蘇聯占領,直到1990年才再度獨立。目前愛沙尼亞不但已成為聯合國會員國,加入歐盟與北大西洋公約組織,更加入申根國與歐元區,成為波羅的海東岸,經濟發展最蓬勃的國家。

沿著聖尼古拉教堂(Niguliste kirik)旁的小巷往座堂山的方向走,緩緩爬升的石板坡與兩側歐風房舍那樣典雅,就在轉彎處,石板坡一分為二,右側鋪成更友善行人的石階,直通山腰上的城塔。這座城塔是塔林城牆(Tallinna linnamüür)的短腿塔門(Lühikese jala väravatorn),而石板坡則被稱為短腿街(Lühike jalg)。塔林的老城分為上城與下城,在中世紀時期,兩城區彼此是相互隔離的,上城區為貴族、官員與神職人員居住的區域,下城居民則為平民與商人,兩城區只有兩條街做為連接,即今日所稱的短腿街與長腿街(Pikk jalg),並且在兩條通路上設置門樓,管制下城的居民進入上城。短腿街路程較短且較為陡峭,僅供行人行走,長腿街則是路程較長而平緩,人車可通行。

站在塔林城牆上,俯瞰下城低矮樸實的房舍,這座古老的中世紀小城鎮,也承載著當代的進步與繁榮。遠方新城區玻璃帷幕的鋼筋大樓,顯得與古色古香的老城區格格不入,幸好走在老城裡,多數瞧不見這些違和的景觀侵略,讓人彷彿仍走在中世紀的街道上,看個廣場與小巷兩旁的攤販,以及來自斯堪地那維亞、德意志與俄羅斯的商人,在鼎沸的吆喝聲中交易與買賣。而來自世界各地的貨物,正是經由短腿街運送至上城。

穿越石塊堆疊而成的塔林城牆,第一幕映入眼簾的便是圖姆皮的地標——亞歷山大涅夫斯基主座教堂(Aleksander Nevski katedraal),這是俄羅斯佔領時期所建立的東正教堂,俄羅斯東正教堂的特色,便是那教堂頂端的洋蔥頭。在這座教堂的旁邊,則是圖姆皮城堡,是目前愛沙尼亞國會的所在地。事後聽學過俄語的土豆介紹,像這樣擁有政治與宗教權力中心的堡壘結構,在俄語中稱為「克里姆林(Кремль)」,這一詞是起源於蒙古語或是希臘語,仍然未有定論,而我們所熟知的莫斯科克里姆林宮,只是眾多克里姆林的其中一座。

愛沙尼亞和臺灣的歷史處境,其實有不少相似之處,兩者同樣自古以來便有原住民族居住,也曾多次遭受到外來政權統治。愛沙尼亞最終被俄羅斯佔領,成為蘇聯的社會主義加盟國之一,雖然形式上仍保有主權政府,卻飽受俄國文化與移民的侵略,與國際社會的交流也受到俄國控制。愛沙尼亞人對於俄國人並不抱持好感,其中摻雜了不少近代歷史的因素,然而在終於得以脫離俄國獨立建國以後,仍必須仰賴與俄國的貿易來維持經濟發展,形成了即便不喜歡俄國人,卻得學習俄文以維持生計的矛盾。

即便歷史的脈絡如此,俄羅斯在愛沙尼亞留下的資產仍然值得珍視,這些都是歷史的遺產,會為後世的子民們說上屬於它們的故事,而我們也當從這些過往的經驗中,學習教訓與新的啟示,以期許將來能夠為我們自己的國家與社會盡一份心力。

不過當時的我們還不曉得這些歷史緣由,只知道愛沙尼亞人大多也精通俄語,到郵局買郵票時還很開心地跟櫃台小姐們大喊「斯巴西巴(спасибо,俄語的謝謝)」,結果把原本幾副臭臉的她們逗得眉開眼笑、花枝亂綻,現在回想起來,沒有被賞白眼可真的是萬幸啊!

圖姆皮中心則是聖母主教座堂(Toomkirik),這是座羅馬天主教的教堂,建築本體建於十四世紀,述說著由北方十字軍帶來的基督信仰,而教堂的巴洛克式的鐘塔則是後來才興建的,使得這座教堂揹起了不同時期的歷史意義。其實何止是這座教堂,整座圖姆皮山丘上,可以說就是塔林的歷史走廊,從最早的原住民文化,到丹麥、瑞典與俄羅斯統治時期,直至今日的共和體制,都在這裡留下了痕跡。

站在圖姆皮的山崖邊,往北望向芬蘭灣,關於塔林的陳年舊事總在迷霧大海中浮沉,蕭瑟的北國冬日,白雪覆蓋典雅老城,殷紅屋瓦之下,不變的是為了生活而努力不懈的人們,以及世世代代守護這塊土地的子民。時至今日,得以旅人之姿走上一遭,那都是時間大河沖積而成的緣分,我們不遠千里來實現。

沿著長腿街走下圖姆皮,我們在長腿塔門下吃鬆餅,據說這一家鬆餅的份量相當大,足夠我們撐過稍後前往里加的車程。飽食一頓後,回到遊客中心領了行李,搭上造訪塔林以來的第一趟路面電車,終於來到巴士總站。「巴士站」的愛沙尼亞語是「Bussijaam」,用英語的讀法胡亂念一通,聽起來倒也頗像國語的發音,這神奇又難忘的巧合,不免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當車廂內的燈光全都暗下,旅人們在空間與時間之中奔馳,車行至國境邊界,餘下我一人獨自清醒著。看著手機螢幕裡衛星定位的小點點,在這濱海的荒山曠野中,我會永遠記著這樣一句話:「每一次跨越都是一次成長。」

Published on September 17, 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