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清晨的京都,有種穿越到古代的感覺,沒有人車的馬路上,只剩下兩旁古色古香的老舊屋舍。京都究竟是歷史古都,一景一物都傳承著平安時代的精神。
穿越現代化的火車站——這是棟高聳的建築,是侵犯京都天際線的水泥大樓。冷冰冰的玻璃帷幕,寬廣而空曠的大廳階級,是京都的門戶,錯綜的鐵道通往繁榮的西化大城,與不知其名的偏鄉小鎮。車站的外頭,細雨拍打在纖瘦的旅人身上。是氣象報告的預言。在日本,氣象預報就是無可置疑的宣告,只是淋著京都的雨會有京都的味道。良露說,京都四時皆有情。秋季京都有楓紅之情。我自東京來到京都,追尋那傳承千百年秋的氣息,京都不只有情,更有不曾被忘卻的驕傲歲月,以及旅人們遺留在此的赤誠之心。有些城市就是這樣,一旦到訪過,很難不愛上。
厚重的雲蓄積不少憂鬱,電車底下傳來雜雜的金屬摩擦,空蕩的車廂那樣晃著晃著,越往西雨越大。這時下雨是好的,憂鬱就該哭一場,才會有新希望萌生的養分。有時候,出門在外總盼望著天氣晴,陽光下的城市固然美麗,特別是秋日的和煦,溫柔輕拂大地與每一吋肌膚;然而此時此刻,漫步於寒風之中未必不是一種浪漫。平凡無奇的鳥居,幾乎全被紅葉覆蓋,沒有人上下車、沒有站務人員剪票的冷清小站,只有我兀自步入雨中。未及嵐山,我愛這淒涼的任性。
落雨奏響墜落和弦,水風鈴是鍵,樹梢的紅葉是譜。樂章飄過的殘骸遺留在地,是那鋪滿石板道的紅毯,綿延至視覺盡頭。哀戚的紅毫無喜氣,卻是滄桑,成排水珠佔據紅葉枝頭,其實萬物終究化為塵土,落葉歸根。獨自聽雨觀楓,遠離世間繁雜俗事、與無常的生離死別,即使旅人瀟灑不再,天地自知,卻又何妨。庭園的白石與翠綠松柏不分季節,提醒著修士與俗子萬物虛空的道理,當秋去冬來,恆常的規律又將有新的開端,年復一年,永不止息。踏在濕透的紅葉上,是無聲的軟黏。這雨,還沒有打算稍作停歇的意思。
聽聞嵐山一帶適合騎單車,我便無懼風雨地租了輛來,踏上不甚熟悉的淑女車,回想起小時座騎即是雙避震登山車。相較於登山車的探險精神,淑女車象徵的是一種日常,是庶民生活真實的樣貌,騎著淑女車漫遊這座山邊小鎮,時而信步遊覽鄰近寺社,確實是與嵐山最直白的對話。
在氣溫低過攝氏五度的雨中騎單車,好像變得不這麼浪漫,不過轉念一想,若始終無人作此嘗試,其浪漫之處自然不為人知了。鞋襪早已完全濕透,雨水從帽簷滴落瀏海、流過滿臉,裸露在外的雙手早已毫無知覺,也不曉得為什麼,我竟開始對這身狼狽感到安心。平平順順的舒適之旅是一遭,但舒適總讓人忽視那些平凡的細節,只有置身在違和之中,才記得慢下腳步來觸摸文化的肌理,才發現原來曾經偉大也會事過境遷。
從天龍寺的迴廊望向曹源池,池畔的楓樹已被雨滴打得稀稀落落,青翠的庭園被染成一片一片紅,池中的鯉魚依然悠哉。據說鯉魚的記憶平均能維持三年,想必桂川對岸的楓紅滿山,每年看一回也不會膩了。
空曠無人的竹林之道更有禪意。風吹得竹林迴響空虛的音律,這是修行的頻率,中空的竹節可以儲納單音與倍頻,如海納百川,讓人想到逍遙派的北冥神功,怪不得金庸先生將筆下主角定名為「虛竹」。只是點點冰雨襲來,就像在人身上種下生死符,唯有熟習陰陽虛實的運行法門,才能化解那寒冰真氣帶來的苦楚。陰陽自太極而生,生命到盡頭亦回歸太極之虛空,就像化野念佛寺中「西院の河原」八千座石塔與地藏菩薩,生前身後的故事不著痕跡,任憑有緣人自行想像,也許相比較之下,我們都還算幸運些。
即使貴為天皇,生命仍是有限。北嵯峨的大覺寺是平安時代嵯峨天皇的離宮,艷紅的楓葉與金黃色銀杏簇擁著原木迴廊,庭園裡的人造瀑布從高處而下,形成潺潺小溪。水面紅葉緩緩流動,時而卡在河道邊緣的苔蘚上,時而又載浮載沉跳著旋轉芭蕾。大澤池的廣闊與遠山一同映入眼簾,山腰上嵯峨天皇正在陵墓中守護著這塊地。
生命短暫,旅程更短。生命是不斷書寫故事的過程,及時吃苦、及時行樂,不正是邁向消逝的最佳寫照嗎。若說輪迴,也都要飲下一碗孟婆湯,前世與來生又何必互相牽連。讓冰水浸透一日的腳,泡進車站裡暖呼呼的足湯,這種平凡體驗也能夠成為人生難忘的享樂之一,那麼還有什麼執著是放不下的呢?
Published on July 22, 2017.